我不禁笑了:“是的,我记得很清楚。那时候五层塔下还没有长出青苔来,这里才几棵桂树,并不是今日这样桂树成林,桂影苍茫。五殿下跟我说:最美的女人,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。当一朵花凋落,下一朵已经绽放了,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……”
阿宙那天还对我讲了许多话……可我只记得这一句了。他所说别的话,和其他场景,其他时候重叠起来,让我分不清了。
圆荷这几年心宽体胖,对我说:“我也记得那时候的五殿下。二十年了,不知道殿下变成什么样子。”提起阿宙,圆荷的眼睛亮闪闪的,好像她还是才出川的小女孩。
我们回到宫殿,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。
“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。”我拍拍他肩上积起的宫黄粉。
太一笑若春光,他本是个异常俊美沉着的男人。作为皇帝,他临朝渊默,比初登基时候的威仪更多。但他一旦笑起来,总显十分和煦,让人心生亲近之意。
他牵着我的手,低声道:“母后,请跟我来。”
“为什么如此神秘……?”我摇首,跟着他一步步走入宫门。
青色天空,飘着微云,阳光洒在我母子的肩上。
到了殿门口,太一向我笑道:“家家,里面有人在等您,您进去便知。”
椒房殿乃太后居所,何等人物,等在殿中等我?
我寻思片刻,已暗暗有底。是我的浩晴,他来了!
我一步连一步,登上了石阶。百年和惠童,一起跪迎我。多年不见,百年的头发稍有些秃了。惠童也早两鬓斑白。想起他们还是少年一起侍奉在太极殿的时候……
我做个手势,让他们平身。百年含泪低声道:“太后,殿下正在作画。”
他的泪光里,好像还含有某种信息。我却还无法知道答案。
作画?我听说浩晴喜爱书法绘画。他定是在椒房殿内等我久了,就开始挥毫。
我悄悄进入大殿。桂花香气馥郁,无酒亦可醉人。
面向阳光的窗前,一个身穿冰蓝色锦袍的俊秀青年裾案持笔,正低头沉思。
灿烂的光线,照着他挺直的脊背,墨黑的发髻。他不戴冠,只别一根羊脂玉簪。
檐铁叮当,他眸子滑动,好像想到了下面该如何布局。
一个浅浅的笑涡,顿时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脸颊上。
天寰……,我仿佛是看到了天寰。是他回来了?我恍惚之间,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。
青年看到了我,他愣了片刻,对我叩首:“臣恭请太后圣安。”
不是天寰。他是浩晴。我俯身过去,拉住他的手:“来,快起来,让我好好看看你。”
他依言起来,他的身材修长,微微低下头让我瞧。
他多么酷似他的父亲啊。我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。
他的眸子黑白分明,只是没有朦胧的水雾。他明亮眼里,好像永远倒影阳光,有花朵开放。
“太后,儿臣盼望了您二十年。”
他的声音柔和,同样是明亮的。就像那种温暖的环境里长大的乐天青年。
“不要叫太后,叫母后,不……叫我家家。我也梦见你二十年了,你是我的浩晴。”我好久没流泪了,此刻鼻子酸楚。
浩晴扶着我笑:“家家,我不是来了?我一个人日夜兼程,因此早到了。”
“一个人?”我环顾四周,阿宙他……并没有来。
浩晴望着我,若有所思:“父王没有来。他说:一别二十年,人间别久不成悲。他只让我转交您一样东西。”
人间别久不成悲。阿宙,你宁愿记住曾经的我。我何尝不是?
“什么?”
浩晴给我一幅画轴,他告诉我:“父王说,这张图画是当年先帝所画,并赐给他保管的。前几年,他就发现了一个变化。但他说,只有家家能看明白。”
这是……他临行前,天寰让我送给他的梅花仕女图。图上的少女,就是昔日的我。
我望了浩晴一眼,浩晴潇洒动动手腕:“家家,我来时,看到外面有一大棵桂花树,花枝繁茂异乎寻常。我生来最爱桂花,方才皇上命我作图……,请许我出去观赏一番。”
我点头,添上一句:“我就来。”
我独自铺开展开画卷。我的记忆里,关于这幅肖像的一切顿时明晰起来。
当我展开全图,望着那个花树下的少女,我不由惊呆了。
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,竟然在日光下变作了片片金黄色。梅花,何时换成了桂花?
……当年,梅花树旁,那个青年凝望我。
“就如朕这样的男人,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。”
书房里帝王正作此图,对我笑语。
“朕新近调制出一种墨色,独一无二……称它为‘皇后墨’,你说好不好呢?”
初嫁了他,夫君领着我来这座殿堂手植桂树。
“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,亘古有天香,才是皇后之树。”
原来,他知道当皇后之树长成。图画里的少女,就会在桂花树下,品着“皇后墨”的香气。
我对着图画,含泪微笑。我合起图卷,把手放在心口,天寰,谢谢。阿宙,也要谢谢你。
我步出殿堂,天更晴朗。浩晴在树下,金粟飘在他的眉尖,我伸手替他抚去。
“家家,你吃过桂花蜜吗?有位先生,每年秋天都送给我他制的桂花蜜。”
“先生?”我当年,只爱吃一位先生调配的桂花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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